31第八章 毕业季
夜越来越深，宿舍楼里的灯一盏盏亮起，连成通明的一片，又一盏盏熄灭，只剩下零星几点，像远航的风帆在夜的海洋里浮浮沉沉。
眼看答辩的日期一天天临近，离珠守着面前的孤灯又一次熬到天明。她并不讨厌通宵工作的感觉，因为只有在黑夜的掩护下，世界才完全属于她自己。
面前这篇凝结了三年心血的论文已经修改了很多遍，离珠把光标移到最后，敲下“致谢”两个字。
与论文里表现出的自信干练截然相反，不安与彷徨才是她三年人生的主基调。然而她确实应该感谢这段人生，让她见识到了各式各样的人，最好的人，和最坏的人。
四年前，谢衣刚来到长安大学工作，有许多学生前来报考他的研究生，离珠就是其中一员。
与谢老师的接触是十分令人愉快的。他是个充满了活力的人，无论是对学术还是对生活，都有许多犀利而独到的见解，看起来不像个老师，倒像个邻家大哥哥。
在知道了谢老师和她一样喜欢打羽毛球以后，离珠就常常在体育馆和他“偶遇”。就是在那里，她见识到了网前绝杀“舜华之胄”，简直崇拜得一塌糊涂。
“想学么？”谢衣笑着问她。
她疯狂点头，眼睛里有星星在闪烁。谢老师完全符合她对于异性的一切幻想：帅气、温柔、可靠、学识渊博。即将到来这场面试，对她来说已经不单单是一场学术上的竞争，而是夹杂了更多别的意味。
她从没有这样斗志昂扬过。书上那些枯燥的知识，仿佛都被施了魔法，跳着欢快的舞蹈涌进她的头脑里。她就像一个战士，手握长矛，骑着骏马冲向她的王子，一切荆棘、一切对手都被她踩在脚下，不堪一击。
然而命运就是这么爱捉弄人，上一刻刚把你抛上云霄，下一刻就让你跌入谷底。
就在她得知自己被录取后不久，BBS上就出现了那条万恶的帖子。
她越看越觉得如坠冰窟，为什么主楼里的每一句话都和她的网络日志一模一样……她最私密的私人博客，设置了最复杂的密码……那感觉就好像被人扒光了衣服游街，看客们一边扔着臭鸡蛋，一边尖刻地嘲笑着：“看啊，就是这个人，多么不知羞耻！”
但事实上，这些臭鸡蛋没有扔向她，它们都被扔在了谢衣身上。
帖子里没有一个字提到她的名字，她是个彻底的当事人，又是个彻底的旁观者。
她被学院告知：谢老师被取消了今年的招生资格，她可以选择调剂到其他导师那里。
她拒绝了。今年不行，那就明年再来。
时隔一年，她终于在众多羡慕的目光中如愿以偿。谢老师对他们这些学生也还是好，但这种好和一年前比起来，就好像澎湃欢腾的泉水汇入了沉静的湖泊，悄然地转变着方式。
她觉得自己正带着一副无辜的假面具享受着本不应属于自己的好，越是得到的多，心里的某一块就越是空空如也。
“离珠师姐，今年的羽毛球赛又开始报名了，你去么？”每年的这时候，乐无异都是最积极的那一个，一定要拿着报名表在实验室的每个人面前都轮流游说一番。
离珠像往年一样头也不抬地答道：“不去。”
可是乐无异却没有像往年一样走开，他说：“谢老师发话了，点名让你去。”
体育运动有一种神奇的魅力，它让人的心跳加快、血管扩张、血液循环加快，这正是人体应对危机的过程，同时也是产生快感的过程。这一过程并不受大脑主观意识的控制，而是在植物性神经系统的调节下，由身体自发完成。
手指和球拍之间，鞋底和赛场之间，都仿佛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。一旦触发，这些反应就会朝着同一个方向进行到底，这个方向叫做：赢！
跑动、展臂、伸拍、击球，一系列动作根本不需要大脑思考，身体就已经在第一时间行动起来。
离珠的一招一式里，处处是谢衣的影子。那些她一直在逃避的、年代久远的、欢乐的、苦涩的回忆，都随着每一次回球，将她伪装的假面撕得粉碎。
那张她用来保护自己，同时也封闭了自己的假面。
“太厉害了！那个叫什么咒的，超酷啊！你什么时候学的，还藏到现在？”
“不公平啊，为什么谢老师只教了你一个人？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？”
“谢老师还缺徒弟么？专门用来打羽毛球的那种？不缺？那你一定缺徒弟吧！”
决赛后的好几个星期里，无论离珠走到哪里，都一定有人在旁边大呼小叫着。原来处于风口浪尖，是这样一种感觉。不过说也奇怪，现在她的心里好像也盛满了一泓沉静的湖水，舆论的风刮过，只是让湖面泛起了一阵涟漪，很快就又恢复了平静。
“哇！离珠师姐你你你！”离珠刚一踏进实验室的门，乐无异就围了上来连声赞道，“好看好看，太适合你了！”
“是么？我觉得好像有点大。”离珠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说。
“不不不，我觉得好得很。”乐无异拿出了单反相机道，“我去喊谢老师，我们先在实验室里拍几张。”
“等等。”离珠说，“我自己去，我有话要对谢老师说。”
她照着往常一样，在办公室门上轻敲三下，在听到熟悉的一声“进来”以后，推开了门。
谢衣不由自主地嘴角上翘，直到弧度远远超过了以往，然而眼眶却红了。
离珠穿着深蓝色的学位服，领口的垂布饰着白边，蓝色的流苏从四四方方的学位帽上沿着帽檐垂在脸侧。夹杂着花香的暖风从窗外吹来，带动背后的三角兜和宽大的袖口下摆一起轻扬。
他的第一个学生，就要在他的注视下起航，开始另一段未知的旅程。
他曾经无数次地想象过这个场景，当它真正到来的时候，却又和生活中的无数个瞬间一样，平常，又不平常。
“谢老师，有一句话，我今天一定要对您说。”离珠看着他的眼睛，声音里带了颤抖，“四年前，学院BBS上，向您告白的那篇日志……是……我写的。”
“对不起。”她深深鞠躬道，“我不奢求原谅，只是最后……不想再逃避了。”
她忐忑不安地等待最后的裁决，却只听到一个温和的声音说：“你说的这些，我早就知道了。”
她想过他愤怒的样子，失望的样子，也许会立刻把她赶出门外，也许会永远都不想再见到她，可是他仍然一如往常地微笑着，让她恨不得挖个地洞把自己埋进去。
“我的学生，我自然了解。就算当时不知道，但过后怎么也能猜出个八九分。”谢衣平静地说，“日志是你写的，但帖子不是你发的，对么？那就说明你没有做错什么，不需要道歉。倒是我作为老师的经验尚浅，以为一味地接近学生才是关心，我才是该道歉的那一个。”
“我这样的学生，一定给您添了不少麻烦……”离珠嗫嚅着说。
“看来我必须澄清一些事实了。”谢衣正色道，“我不介意学生是冲着科研来报考，还是冲着我这个人来报考，只要在面试中表现合格，就说明已经具备了成为一个科研工作者的必备素养，我都会一视同仁。但经过三年的学习，如果你们的目光还是停留在我身上，而不能越过我看到更深更远的地方，那才是我最大的失败。”
离珠的两行清泪已经流到了腮边。
“谢老师，如果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，我一定还做您的学生。”
“你已经选了我两次了。”谢衣的语气忽然轻松起来，“我也选了你两次。直到现在我也不后悔我的选择，你和无异他们一样，都是我的骄傲。”
说着，他伸出手，把离珠帽檐上的流苏从右侧拨到了左侧。
“我让你去参加比赛，是希望你记住赛场上心无旁骛、全力拼搏的感觉，不要在别人的言论里迷失自己，忘记了最初的信念是什么。今后踏上社会，可能还会碰上许多类似的事情。老师不会一直陪着你，但我会把我知道的都教给你，然后祝福你。”
“咔嚓”一声，相机正好记录下了拨穗的一幕。乐无异站在办公室门口比出V字手势，笑得露出一口白牙。
“原来事情的真相竟是这样……”电话那头的闻人羽在经过了长时间的沉默后说，“人之初，性本恶。很明显，发帖的人就是在嫉妒离珠师姐。帖子里没有提到离珠师姐的名字，反而更让她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。而且那个人既然知道离珠师姐的私人博客地址，还能盗取密码，必然是她身边十分亲近的人。”
乐无异只觉得寒气顺着听筒一直蔓延到他的全身，竟在初夏的夜晚瑟瑟地发起抖来。被身边最亲近的人下这样的黑手，简直不敢想象离珠师姐这四年来是怎样度过的。
“闻人，不要对人性失去信心。”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带点暖意，“世界上有陷害朋友的坏人，也有像谢老师这样总是为别人着想的好人，是不是？”
“始作俑者只有一个，可是推波助澜的正是绝大多数‘没有恶意’的人。”闻人羽叹息道，“舆论的力量太可怕了，无异。”
“谢老师重返赛场了，他才不会怕他们。”乐无异说，“我也不怕。”
在乐无异的世界里，好人总会赢得胜利，坏人终将受到惩罚。他实在是世上数一数二的幸运之人，有最好的父母，最好的老师，他们创造了这样美好的世界，不是因为有多么神通广大，而是因为付出得太多太多。
现在，他想为别人也创造这样的世界，无论付出多少。
闻人羽“噗嗤”一声笑道：“知道啦，谢老师的小跟班儿。”
“你就笑话我吧。”乐无异忿忿地说，“我知道在你眼里，谢老师和我的差距，就像月亮和萤火虫……”
“我从来没这么想过。”闻人羽立刻反驳，“不过萤火虫怎么了？萤火虫的生物发光效率高产热少，是最优质的冷光源。别看它小，对人类的启发大着呢。”
说话间，乐无异发现阳台上正飞来一只萤火虫，带着微弱的光一闪而过。他急忙追出去，注视着那道光消融在都市的霓虹里。
五颜六色的灯光，把S城的夜晚装点得比白天还要多姿多彩，使人类不用再惧怕夜的黑暗。正是无数科学家们的智慧和汗水如萤火之光汇聚起来，推动了科技的发展，改变着这个世界。
